台灣英語教育的反思─English Next給我們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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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言學習之世界潮流方面的知名學者David Graddol,在為期數月的世界巡迴演講中,於去年11月來台訪問,並介紹其新書《英語下一步》(English Next)中的論點。無論在演講或《英語下一步》一書中,Graddol皆強調未來10至15年為英語文地位轉變的關鍵期─Graddol聲稱英文將成為全球化的語言,而不再被視為一種外國語。也就是說,應當用來和母語人士溝通的英文,將不再為母語人士所獨占,而會成為一種世界通行的通用語,而且是非母語人士之間的世界語(lingua franca)。就Graddol的觀點而言,非母語人士不再需要擔心母語人士的英文說寫標準,反而會創造出一種新的全球化語法,甚至是具有地方特色的語法。

 
 
英語教育在「語言利益關係者」間的衝突
 
       Graddol在解釋這種轉變時,也提供了英語教學的歷史觀點、及理解該領域之發展的架構;他也預期語言學習的方式和興趣、以及語言教學專業方面會發生某些特定的變化。對我而言,Graddol最有益的觀點,就是「語言利益關係者」(language stakeholders)的觀念─意指在語言學習和教學上可獲得實際利益者。在台灣,英語教育的「利益關係者」包括學生、家長、老師(包含在傳統學教任教的本國籍及外籍教師、語言機構和大學)、口筆譯員、企業主管、在工作上(可能)使用英文的上班族、將英文視為專業成長的上班族、政府官員及決策者。
 
       我認為「語言利益關係者」的概念很有趣的原因之一,在於我也是「利益關係者」一員的矛盾心理。一方面,我是英文母語人士,也是教授英文文學和語言的老師。另一方面,因為我的孩子在台灣出生,所以並非以英文為母語,目前也在本地小學接受教育。在目前任教的學校,我也必須參與英文系的課程設計、制定各種資格考並參與評分等等。我規劃了「國立政治大學公共行政及企業管理教育中心」(Center for Public and Business Administration Education, National Chengchi University)的語言課程,而且目前負責語言訓練部門(the Language Training Section)。
 
       當然,我的狀況並不特殊:幾乎每位台灣英語教育界的「利益關係者」都承受各種利害關係,而且這些利害關係也會隨個人生活發展而改變。然而,就我個人狀況最有用的論點,即為英文教育並沒有統一的目標;也就是說,各項利害關係之間經常互有衝突。舉例來說,一方面,身為大學英文系教師,我希望入學的學生已經受過相當程度的英文教育,因為學生的英文程度高,就表示我的工作可以比較輕鬆;另一方面,身為家長,我知道即使學校的英文教育不佳,但因為我可以在家指導他們,放假時也可以送他們去美國,因此可以讓他們在同儕中勝出。同樣地,私立語言機構也許不太樂見公立學校的英文教育品質大幅改善,否則另尋指導的學習者人數可能會減少。
 
       在《英語下一步》一書中,Graddol提到了衝突性利害關係的特點,但並未加以強調。接下來,我會探討Graddol的論點對於台灣英語教育之「利益關係者」的重要性,並在必要時特別關注各項利害關係之間的潛在衝突。我希望做出一些可引發討論的觀點,但又不會太過偏激而惹人非議。
 
 
非「標準」的通用語 在台灣適用嗎?
 
       在Graddol的論點中,最可能在台灣的英語母語教師之間引起熱烈討論,甚至引發恐慌的論點,就在於這些老師已經或即將─不再必要。在《英語下一步》一書中,Graddol主張英語母語教師其實是全球性英語發展的阻礙:他們引進自己的文化態度和預設,但這些對以英文為世界語的使用者而言,並不具意義,因為他們談話的對象也許完全沒有母語人士;母語人士通常無法在必要時擔任翻譯工作;母語人士經常鼓勵學生使用不切實際、理想化的語法,而非實際用法;雖然母語人士教授學生將英文當做世界語,但自己不見得屬於這個族群,因而造成的溝通難題,在全部非母語人士的群體中並不會碰到。
 
       台灣的英語教學社群早已聽過使用母語教師之優缺點的討論,我不在此贅言。然而,我想指出Graddol的論點對台灣的狀況並不適用。(我可不是為了保住飯碗才這麼說的!我反而希望教授莎士比亞,而不是教英文,因為要把英文教好,實屬不易。這一點容我稍後說明……)此觀點之適用性有限的因素有二:第一點是台灣已存在高程度教育,對台灣經濟命脈的永續成功非常必要;第二點則是現今的「標準」英語可以被比較簡單、但卻較有效率的世界語取代,這個論點其實站不住腳。
 
 
「標準」跟「世界」英語之間的界線
 
       Graddol的論點也許沒錯,母語人士主導的傳統英文教育強調優美的文法、發音、和用法,對許多英文使用者而言並不重要,換句話說,也許兩個生意人只需要基本字彙,就算不合文法,也能搞定生意。然而,毫無疑問地,對許多在台灣的英語使用者而言,這種「優雅」其實也是溝通成功與否的必要條件。訊息和觀點愈複雜、愈細緻,「標準」英文的必要性就愈高。台灣經濟主要依賴先進科技和尖端研究,追求將英文當世界語的觀點,對台灣真的有利嗎?Graddol在書中採用「簡訊快捷鍵」(text messaging shortcuts)的類推論證,然而這種方式會使語言腐化,因此廣受傳統主義人士的批評,但在日常生活溝通卻無往不利。我同意在某些目的狀況下,快捷鍵的想法非常適當,但這些目的狀況不應包含技術文件、科學性或其他學術性著作、法律合約、或醫療文件,不勝枚舉。
 
       事實上,這種世界語必須嚴格採用目前的「標準」,才能使這兩種語法沒有實質上的差異,方可在台灣於上述領域中派上用場。換言之,在高階使用時,這種世界語可能會省略某些母語慣用語和過分修飾的句型,但這些差別並非新的語法。只不過是由能力好的非母語人士將「標準」英語說出來而已。若想達到這種標準,台灣不僅需要英文能力高的人,而且,這些人還必須有意願、也有技能將這種能力傳授給他人。當然,母語和非母語人士都做得到,但是每種形式的優缺點卻不盡相同。
 
       我認為世界語和「標準」母語英語之間的差別主要在於教學法,而不是語言本身。我的論點是,由於台灣目前的教育程度已經相當高,因此若將過度簡化的世界語當成教學目標,對台灣會是一種不幸的發展。我的論點是,透過適當的資源(最簡單的就是時間和明訂目標),台灣的學生可以在高中畢業前達到相當高的英文程度(其實許多人已經做到了)。也許,因為我有幸任教的學校能吸引優良的學生,因此我的觀點可能會被認為不具有英語教育現狀的代表性。然而,我想強調我並非討論目前的狀況,而是應當存在的狀況。
 
 
挑戰不可能的可能性
 
       何謂應當存在的狀況?在高中最後兩年讓學生閱讀真正的英文書(不是課本),並以英文寫報告,其目的為達到具有職場英文能力,這樣的英文教育制度,才是應當存在的狀況。所謂的「職場能力」,我意指以學生目前的知識程度,能夠閱讀訊息和概念,並且能夠開口討論。過去,當我跟同事討論這種教育目標時,多數人的反應都是「不可能!」和「難如登天!」。對第一種反應,我只能回答:「胡說八道!」在台灣住了近二十年,我學會不要小看台灣人,一旦下定決心,他們絕不會做不到。如果決策者決心達成某項目標,例如健保制度、或貫穿台北到高雄的高鐵等,我絕不擔心會失敗。(至於在台灣的教育環境中,處處存在對於失敗的恐懼感,只會雪上加霜。此議題本身即值得專文探討。)
 
       第二種反應則不可等閒視之,必須找出適當的方法來解決真正的難題。其中一種方法(我認為是次等的方法,但卻被普遍採用)就是降低目標。雖然此策略是以漸進方式達到原始目標,但十之八九,原始目標常常消失無蹤。另一種方法是多加努力,並盡量增加效率來確保目標得以達成。簡言之,次等方法意指:「太難了,所以我們把目標降低吧!」但上等方法就是:「太難了,所以我們最好再努力點吧!」如果我們認真看待英文教育,後者的態度才是唯一可行之道。上一代所面對的教育制度的限制,不應該再加諸於下一代身上。
 
 
學習語言需要長時穩定的語言環境
 
       在以考試為導向的補習班,常見學生付出密集、短期的努力,但若想達到我們期望的職場英文能力,這種努力並不夠。透過非密集式的長期努力,比較可能達到學習語言的效果。也就是說,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學生應該每天上英文課、每天寫英文作業。無論教學方式多麼「先進」、無論課本設計多麼精良,每週兩、三小時的時間遠遠不足,無法獲得實質的進步。事實上,全台灣的父母大多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將孩子送到私立語言學校,大幅增加孩子暴露在英文環境中的時數,彌補學校目前時數之不足。
 
       如果要求公立學校每天上英文課,反對意見可能有二:其一,師資不足;其二,作業變多,導致課堂時間減少。第一項反對意見顯然有誤,因為私立語言學校裡的老師綽綽有餘。也就是說,師資並非不足,只是那些老師不在公立學校任教。有些人必然會反對我這項說法,並提出多數語言學校的老師並不合格。然而,我認為大幅增加課堂時間的優點,遠大於是否有正式的「合格」教師。也就是說,如果大幅增加課堂時間,即使不稱職的老師(無論是否為正式「合格」教師)其教學效果也會比一週數小時的優良教師來得好。確實,老師是否需要特殊的學術「資格」,應當要根據現有的證據重新檢視。(不幸地是,進行評估的教師當然是「合格」教師─而且他們用來評量教學效果的制度,在在顯示出他們使用的標準才應該被評估。但是,就跟對於失敗的恐懼感一樣,這個主題值得專文討論……)。根據普遍性的觀察可以得知,一般而言,每天去私立語言學校上英文課的學生,程度優於每週只上幾小時的學生。
 
 
讓語言理論結合教學實務
 
       希望合格教師不會覺得此一論點是不公的指控,我也意不在此。事實上,我相當同情勞心勞力的公立學校老師,因為他們面對的是不必要的難題:一週只能教幾小時,學生還來自不同背景、不同語言能力。造成這些差異性的主因,在於有些學生負擔得起額外教學,有些則不然。正如赫許(E.D. Hirsch)教授所言,公立教育缺點甚多,但對於負擔不起其他方式彌補的學生,影響最劇。赫許教授不僅是位文學教授,也對現今美國教育體制有諸多批判。完全依賴公立教育的學生,就是教育問題中最大的受害者。Graddol在《英語下一步》中提到的警告,相當值得一提:創新(在此意指英文教育的創新)通常會加重不平等的狀況。無論選擇何種改變,公平受教的機會應當才是最重要的考量點。
 
       我無意貶低合格英文教師的重要性─絕對不是。的確,了解這些受過專業訓練的老師最重要的價值,是絕對必要的。除了課堂教學之外,我認為也應該賦予這些教師設計課程、或視情況提供師訓的任務;如果要讓未經訓練的教師上陣教學,這項任務就會更有價值。課堂中的行為比教師訓練更重要,而且許多有用的語言學習活動(可以由經驗豐富、訓練精良的教師來設計)不需很多訓練,就可以在課堂上進行安排和掌控。
 
       然而,那些教師確實需要一些訓練,也需要實際課堂教學。就我的觀點,英語文教師培訓學位課程,都太重視理論和研究導向,並未強調課堂教師的實際需求。多數學位課程的內容、和課堂教師的需求,兩者之間的差異,就像是文學批評研究和創意寫作實務之間的差別:沒有人認為英文文學系的學生非得學著當小說家或詩人。雖然這也有可能,但創意寫作所需要的技巧,並非透過文學批評研究學到的,而是「同時」學到的。同樣地,英語教學(TESL/TEFL)學位課程的內容也許很有價值,但對課堂教師的需求而言,不甚必要。為了提供為數更多的教師,我建議採用較短期的課程(也許一學期著重在語言能力和教室活動及管理,另一學期則由經驗豐富的教師指導,進行實際課堂教學),就不會浪費時間在研究上,因為無論研究主題本身多麼有趣,通常對語言教學而言皆非必要。
 
 
避免過度研究 藉學程要求辨識教學能力
 
       再次強調,我無意暗示不可從事語言教學議題方面的研究。(事實上,許多案例顯示,某些特定研究計畫是否有用,要等計畫完成後才知分曉。)我的意思是,需要做研究的,並非課堂教師。大部分教師都想強調自己的強項,而大部分大學教師的強項就是研究;結果,造成學位課程不必要地過度強調研究。我們可以將劍橋成人英語教師證書(CELTA)之類的課程拿來對照。這是一種短期的密集語言教師訓練課程,提供的理論不多,但有很多實務知識。
 
       我也無意暗示語言教學很容易。正如我之前所述,語言教學絕非易事,對有意做好教學工作的老師而言,更是難上加難。全班學生的能力和興趣都不同,因此除了語言能力以外,還需要細心、不斷地注意學生的理解力和語言創作。這種注意力需要耐心、好耳力、分析技巧、和溝通能力。就是學位課程的入學要求,是否能夠成功辨識出這些能力,也許是我們應該重新考量的領域。
 
 
累積毫不費力的英語閱讀能力
 
       另一點是關於教材的採用。當然,課本是必要的,但目前使用的眾多課本,內容都無趣至極,充滿了「開發適當的(developmentally appropriate)」教材,但卻毫無知識啟發性。為了彌補這種單調無趣,從國小開始,課本應該搭配程度相符的課外讀本,學生也應該每天花一些時間閱讀。(大部分讀者都知道,史提芬‧克雷遜[Stephen Krashen]的許多研究都強調閱讀對語言學習的重要性。)對此,程度的議題相當重要,因為學生不應該經常停下來查單字、或想辦法理解不熟悉的句子結構;他們必須利用自己已知的語言元素,持續不斷地練習。也就是說,他們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閱讀相同的字彙和句型,直到能夠毫不費力地理解為止。唯有達到這種毫不費力的地步,學生才沒有理由害怕費力又單調的英文閱讀。然而,要想成功達到這種毫不費力的程度,我們必須擺脫「要進步」這種單純的看法,否則不論學生是否真的已經精通之前的課程,只會強迫學生繼續學習更難的教材。
 
       提供語言課程更多時間、鼓勵每天閱讀相對容易的教材,此一論點在於發展有用的英文技能,不僅是提高考試分數而已。Graddol在《英語下一步》中提到的一項觀察結論,就是增加「專業內容及語言整合式學習」(CLIL)的使用,將數學、自然、歷史、地理等「專業」課程以英文授課,再輔以額外的語言教學,使學生精通內容。然而,若要在中學進行CLIL,學生必許已經掌握小學的基本技巧。為了確保學生能夠掌握,就必須有可以確實測試實用英語技巧的考試,但這種考試必須要求學生至少寫出完整的句子,而且高年級還得寫短文。不消多說,要確實批改這些試卷,就必須分配比現在更多的人員和時間。
 
 
結論
 
       確實,從增加課堂時間、適當的訓練、和聘僱更多教師,到提供適當的書本給各種程度的學生閱讀、實施可以測試實務能力的考試等,這些改進英語教學的必要措施都需要大量金錢和精神。為了最重要的「利益關係者」(現在和未來的學生)我希望我們可以達成共識,將會善用那些金錢和精神。英語語言教學必須進行有意義的改變,為了理解其必要性,不妨仔細讀一讀Graddol的《英語下一步》這本書,並且為了英語在台灣的未來,進一步考慮書中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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