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跟你想得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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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您如何開始對語言學習與文學之間的關係產生興趣?

       「語言-文學」二分法的概念在所有地方都以某種型態存在。在大學裡頭,學生學習語言,也研讀Chaucer和Shakespeare,但這兩件事從來沒有交集。語言教學並未顧及文化及智識層面,而是在枯燥乏味與不斷重複的模式中進行,使老師感到煩悶,也令他們覺得自己缺乏智識上的挑戰性,或是缺乏智識能力。昨晚到機場接我的小姐甚至跟我說:「我只是一個教語言的老師,我不碰文學。」諸如此類奇怪的想法,不僅對教學者造成限制,也使得學習者的潛力受到忽視;這正是我投身這份工作的原因。

 

EC:您豐富的旅行經驗如何改變您對英語教學的想法?

       我的想法從未因此而改變,反倒是更加確定了。因為我剛才提到的,語言-文學二分法的問題,在所有地方都十分雷同。雖然每個地方在文化、政治、地理上都各有差異,但是讓40個小朋友跟一個老師同處在一間教室、或付錢給老師讓他們幫助學生學習英文 (我習慣說他們是幫學生學英文,而不是教英文),這些事情在全世界都是相同的。許多人看到我對他們當地的情形似乎非常了解,都感到十分驚訝,但其實這是因為沒什麼事會讓我感到意外了。他們會說,情況很糟、我們沒有書、我們得不到相關當局的補助、我們的校長很爛、家長管得太多……,但這些都是舉世相同的,基本上這是教育面臨的問題,而並不只是外語教學的問題。所以最好的方法是:接受這些情況,繼續往前走。結果你會發現,事實上你可以做到你想要做的事,因為老師跟班級學生才是重點。當你把教室的門一關,只剩下你跟學生的時候,任何事情都能夠發生。我們要讓老師有正面思考的能力,而不是去抱怨所有的事。如果你把自己的層次提升到那些令我們抱怨的事情之上,你會發現你跟孩子們可以做的其實還有很多。

 

EC:從您在辛巴威、新加坡、瑞典等許多國家的教學經驗中,您如何體會到英語的轉變?

       首先,我體會到的事情是:英語從未停止改變。那些把Global English說得好像是另一種英文的人,真的讓我覺得很煩。Global English 是一種社會現象,而不是語言現象;這是基本觀念,也是David Graddol 所闡述的概念。他告訴我們一個非常重要的現象─英語不再為母語人士所獨有,這改變了整副棋局,包含使用語言的人口結構,以及其他所有事情。這種現象以前也有過。看看識字率的問題,在1870年左右,英國以及美加地區的教育法案通過之前,讀、寫、算數這三項基本能力是普遍缺乏的。在基本教育普及,大多數人擁有閱讀能力後,識字人口結構的改變也為語言的使用及語言的意識帶來相當程度的變化。一個世紀後,英語成為主要的世界語言─在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樣講比較中肯一點,大家總是一口咬定英語在世界上的地位,事實上也沒有那麼誇張。讓我們回到當時,當莎士比亞埋首於創作,而英王King James 廣召學者編輯後世所知的欽定本聖經時,語言的普及度也有了大幅改變。隨著欽定本聖經出現,以及莎士比亞的劇作上演,語言不但以書寫的形態存在,也透過口語來交流傳遞,融入人群之中。在欣賞莎翁劇作的人當中,有80%是一般工作階層的倫敦市民;這些戲劇演出所使用的語言,以及當中反映出的種種人生場景,是當時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禮拜天他們則上教堂,聆聽聖經的話語。後來清教徒移民將這本聖經帶到美洲,這也是為什麼現在美式英語仍舊使用「gotten」這個英式英語已經不用的字。總結我的論述,語言在改變。英文一直都是一種有「收集癖」的語言,總是厚著臉皮向其他語言借字。現在,英語到達了一個不同的人口結構,語言自身未曾改變,改變的是人口結構,而人們使用語言的方式也因而跟著改變。

 

EC您可以舉一些例子來說明現在大家使用語言的方式有哪些不同嗎?

       舉例來說,電子郵件還有手機簡訊就已經重新定義了語言溝通的概念。純粹主義者 (purist) 會說,那不是真正的英文;這簡直就是胡說八道。從教育的觀點來看,「語域 (register)」是個重要的概念。當孩子們傳簡訊時,他們知道自己使用的是另一種語言的形式,跟寫作文給老師看不同,也跟對校長或祖母說話不同,這就是對於語域的意識。標準英語是一種方言 (dialect)(譯註一),就像美國黑人的街頭俚語 (street talk) 是一種方言,同樣地,電子郵件使用的語言也是一種書面的方言。今日我們擁有前所未有的「各種英語 (Englishes)」,我們把Global English說成好像是一個單獨的東西,但事實上英語有很多樣式,而且還會愈來愈多。我們應該欣然接受此事,這在所有語言上都是一樣的,中文也有很多的變體 (varieties);語言是持續演進的。

       另外一個例子,是現在的學生習慣在電腦上讀電子檔,而不讀紙本書。對此我們曾經做過一個實驗,我們將一些文章放在電腦上,讓學生可以與電腦上的文字互動,至於文章是Jane Austen、William Blake或是誰的都無妨。結果你猜怎麼著?透過電腦螢幕,這些學生得到了較好的閱讀成果。語言本身其實都是一樣的,有這樣的結果,單純只是因為他們並不是在閱讀實體書籍的文化環境中長大。然而,教授William Blake或Jane Austen的人並沒有轉而將這些文字以電腦呈現,他們用的教學方式把孩子給忘在一邊了。孩子們是在讀書的,你知道,惡龍和地牢之類的東西,而這些文字內容就像魔戒、哈利波特或任何你想到的書一樣,充滿了豐富的想像力。他們在電腦上接觸這些英文的奇幻故事,而現實生活中的教育卻與他們相距十萬八千里。老師們彈指之間便可將這些文字轉化為學習素材,但事實上,現行的教材與孩子們格格不入,使得他們不得不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沒關係,這樣很好!這表示孩子們仍是充滿想像力的,他們超越了教育所能給予他們的。在課堂外,他們與英語之間的互動遠遠超越了他們的接受的英語教育水準,達到教育系統所不能及的範圍。教育系統需要快點醒過來!

       剛剛你提到瑞典,瑞典人英文說得比你我都還好,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的電視劇不配音,只打上字幕,所以他們長時間浸淫在語言當中。但同時,教育系統並沒有不讓他們閱讀,他們還是要做讀書心得報告,在學校教育的過程中,他們持續閱讀,並且談論他們的閱讀。這些事情,即使是在英國和美國都很缺乏。因為不知怎麼的,現在居於領導地位的人都將閱讀視為艱難繁重的任務,但J. K. Rowling 的出現打破了這樣的迷思;孩子們都愛讀哈利波特。

       大約兩年前,哈利波特上一集出版時,我人剛好在新加坡。有人跟我抱怨說,孩子們不做功課,只顧著讀哈利波特。你知道我怎麼回答嗎? 我說好極了,真是太棒了!家長說,但是這樣他們的功課會退步。我說,像這樣一本大部頭的書,他們竟然有興趣讀,別再煩他們了,就讓他們好好地讀吧。亞洲國家確實具有一種我稱之為「經營模式曼陀羅 (the business model mantra)」的心態,也就是重量不重質,而且重視評量標準,將英語區分為聽說讀寫四項技能的方式,更使得測驗的重要性大過教學。分數至上的結果,造成有些學生考試考得很好,卻不知如何運用自己習得的知識。我想要把狀況拉回平衡狀態,我不是在打壓測驗的重要性,而是想要讓學生在測驗結果以外,得到更好的發揮。

 

譯註一:此處所指的方言帶有社會性意涵,而非指地域性方言。

 

EC:您不覺得測驗也可以引導學習嗎?

       喔,那當然,這點是沒有問題的。我想要做的是讓人們重新思考測驗 (testing) 及評量 (evaluation) 之間的差異。測驗是一種懲罰性質的作法,而評量則是一種獎勵性質的作法。現在大家的心態是,你起碼必須拿到90分,不然就是表現不夠好。分數就是一切,這需要花很長一段時間去調整。大家也許覺得驚訝,但是現在在歐洲,有人會因為分數太高而被大學拒絕入學,因為學校希望看到學生具有各方面的能力,不是每個人都要在所有項目上拿滿分。學校想要知道,學生有沒有思考能力?有沒有寫作能力?還是只會考試?雖然測驗永遠不可能消失,但現在大家對測驗的看法逐漸有了一些調整,而這也是新加坡政府突然開始投入資金,要為國民培養創意思考及橫向思考 (lateral thinking) 能力的原因。

 

EC:以往學生學習英文是因為對英語國家的文化及文學有興趣,現在全球的英語學習人口爆炸,而多數人學習英語是以溝通為目的。在台灣,許多學生希望到達中上的英語程度,好找到一份工作。修讀文學對這類型的學習者有幫助嗎?

       這絕對是有幫助的。在理智上追尋一個中間程度的標準是好的,因為這樣的目標比較容易達成。但我不覺得年輕人學習語言單純只為了現實的原因,他們也受到無形的文化吸引,像是電玩、電影、音樂等等,很多都是以英語為媒介。我們有很多學生,學習動機來自於想學饒舌歌的歌詞之類的,我對此完全沒有意見,因為這些是都是想像出來的內容,而我們所謂的文學或故事,也都是想像出來的內容。年輕人最討厭跟不上流行,而許多帶動風潮的東西恰好都是來自於英語,現在也有很多風潮是由中文引導的,這很好,人們需要有文化差異的覺察力。身為教育者,我們的角色是幫助學習者認知,語言並不是單一面向的,問題是他們現在正被灌輸單一指涉性的語言 (monochrome referential language) (譯註二)。

       我們需要引進想像力的元素,也就是我所謂的「廣義的文學 (literature)」(譯註三),向上延伸可以是莎士比亞與珍奧斯汀,向下延伸可以是惡龍與地牢的故事與哈利波特。什麼是上、什麼是下,其間存在非常大的區別,但是在教「廣義的文學」時我們不需要去做區分。因為我們不是在教他們文學,而是在教導他們語言的創意。學生希望變得有創意,雖然他們不一定知道自己想要有創意,但是當他們出現語言適用性上的問題時,時常會以為是自己沒把語言本身學好,然而問題是出在他們沒有足夠的背景知識。文化程度的加深,可以是簡單、迅速且自動自發的,不需要藉由對Jane Austen的作品進行繁重的學習來達成;這並不是我們想要讓大家做的。某天我在花蓮對著一班英語初學者教授希臘神話。我以蝙蝠俠為例,來解釋超級英雄都在做些什麼?他們使時間停止、使世界改變、重整善與惡的勢力,而這些正是希臘、羅馬或印度神話中的英雄所行的事蹟。講到這裡,我看到他們的眼睛為之一亮,他們可以明白我們為何要講希臘神話,以及這些故事和我們的身分地位與所處環境有何關係。

 

譯註二:此處意指語言本身具有多層次的意涵 (如文化、歷史或人際),因此語言及語言所指涉的事物或概念之間的對應可以有很多種可能性,但是在刻板的教育中,這樣的關係卻被窄化為一對一的模式。

譯註三:作者以第一個字母小寫的literature來與Literature做區分,由於前者延伸到輕文學 / 大眾文學範圍,因此在此譯為「廣義的文學」;相較之下,後者的意涵偏向純文學 / 古典文學,屬於傳統上對文學的定義。

 

EC:大多數英文老師都不喜歡或害怕教授文學,至少在台灣是如此。為什麼呢?

       因為他們自己也是不良的文學教育下的受害者。他們透過教育所接觸到的,是文學領域中最為菁英、最為獨特的一塊,他們接受的文學教育讓他們認為文學是艱深的。如同我在演講中提到的,把文學變得很難懂的人,其實就是老師。世界各地的教授,一代接一代地把文學塑造成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學術標的。文學不是這樣的,就像我先前說過的,大家是為了尋求娛樂而去看莎劇的。二十世紀初左右,當英語在學術上的地位愈來愈重要時,學院派菁英也將文學變得愈來愈遙不可及。文學被套上「必須認真研讀」的光環,所以沒有人會把讀Jane Austen當作休閒娛樂,讀她的書都只為了作研究。這是不對的,我們要把文學從那高台上拉下,這也就是我所說的「literature 」。

 

EC:對於英語初學者來講,光是閱讀一個英文段落已經把他們嚇壞了,對於這樣的情況該怎麼辦呢?

       可以先從一個字開始,然後三個字,然後一行;也可以先從一個影像或是一段聲音開始。 拋開我們對文學以及文字先入為主的偏見,先讓他們去思考語言如何運作,你用的可以是一個字、或是一個聲音。像是「ow」這個音在每種語言中都被使用,但你不要告訴他們怎麼說,而要讓他們自己去說,這個聲音是什麼意思?聽起來有多痛?為什麼這個聲音有負面的感覺?接下來帶出「aw」,他們就會想,對,這個聲音有不同的用途。從字母跟聲音開始,愈早愈好,最好在他們對一整段文字感到害怕以前。當他們開始要閱讀一個段落的時候,確保他們沒有被嚇壞。他們會覺得害怕,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自己先想著:慘了,這很難。如果你一開始就讓他們覺得:哈,輕而易舉,他們就不會被嚇到了。

 

EC:您還有甚麼建議要提供給那些運用文學來教授語言的老師?

       文字是最重要的。文字期待讀者與它互動,帶給它生命。所以當人們說,老師的任務是要賦予文字生命時,很多老師以為是要對文字做很多加工、添加很多材料。錯了!他們應該讓讀者知道如何從字裡行間讀出文字的生命,這是讀者與文章之間一種不同的關係。年輕的老師在備課時,會想出800種活動去搭配一段文字。為什麼不讀它就好了呢?他們花了45分鐘做活動,真正用在文章上的時間只有3分鐘,結果學生一點也不在乎文章的內容,因為他們已經把所有力氣都耗費在活動上面,真正的重點就這麼被錯失了。我認為應該在前五分鐘內切入文章,不要一開始就花時間提作者、時代等等的東西,作者是誰對語言教學一點都不重要,文字本身才是重點。

 

John McRae教授簡介

       John McRae是英國諾丁漢大學(University of Nottingham)語言與文學研究特別教授(Special Professor of Language in Literature Studies),也是聞名國際的文學教學學者,在英文文學教學理論和實務方面均有深入研究。

       他撰寫或編輯的書籍已超過五十本,也發表過數量相當的文章。他的知名著作包括The Language of Poetry (Routledge, 2007)、The Routledge History of Literature in English: Britain and Ireland (with Ronald Carter, 2001)、Now Read On: A Course in Multicultural Reading (with Malachi Edwin Vethamani, Routledge, 1999)、Literature with a Small“l” (Macmillan,1991)等。其中The Routledge History of Literature in English: Britain and Ireland 榮獲2001年「愛丁堡公爵英語聯盟英語圖書獎」(Duke of Edinburgh English-Speaking Union English Language Book Award),Now Read On: A Course in Multicultural Reading亦曾在1999年入圍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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