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狂的英語、愉快的學習、靈魂的回饋


       幾週前,有個朋友傳給我下面這首名為〈Crazy English〉的打油詩,據說這首詩在網路上流傳了好些時日,所以或許在同時或稍早之前,你們也已經看過類似的詩句。 

 
We’ll begin with a box, and the plural is boxes,
But the plural of ox becomes oxen, not oxes.
One fowl is a goose, but two are called geese,
Yet the plural of the moose should never be meese.
You may find a lone mouse or a nest full of mice,
Yet the plural of house is houses, not hice.
 
There is no egg in eggplant, nor ham in hamburger;
Neither apple nor pine in pineapple.
And a guinea pig is neither from Guinea nor is it a pig.
If teachers taught, why didn’t preachers praught?
If a vegetarian eats vegetables, what does a humanitarian eat?
 
Why do people recite at a play and play at a recital?
We have noses that run and feet that smell.
We park in a driveway and drive on a parkway.
And how can a slim chance and a fat chance be the same,
While a wise man and a wise guy are opposites?
 
Finally, as George Bernard Shaw pointed out, 
“Fish” can be spelled as “ghoti”
By tough women of our nation, who shout,
“Crazy English!  Without a doubt.”
 
       沒錯,英語的確是個瘋狂的語言,但是與字字外形都不盡相同,而且總體來說,無法從字形看出發音線索的中文字相比,英文確實是溫馴多了,或者該稱它為「正常」。我記得我有個中文入門課的學生,他第一次接觸到繁體字的「漢」,被橫七豎八交疊的筆畫搞得很困惑,就說這個字像是「一隻打扁了的蒼蠅」。更別說光是為了能讀報,就要學習大量的中文字集(通常需要3,000字),加上四聲的聲調、各式各樣的音標系統(如:注音符號、漢語拼音、韋氏拼音等)、以及複雜的「簡體字」和「繁體字」,這使得中文成為讓學習者抓狂的一種語言。
 
       不管這兩種語言多令人畏懼、瘋狂,世人還是充滿學習熱誠。英語儼然已是科學、科技、外交、商業,或甚至網路傳播上的共通語言;而全世界最多人使用的中文,現在也變得越來越流行了。目前,在亞洲甚至是西方的外語學習者眼中,中文成了最炙手可熱的語言。推估到了2050年,中國和美國將會是世界上的兩大經濟體,佔全球經濟的35%  (註1)。隨著全球人力資本競爭日益激烈,能跨越文化及語言疆界作有效溝通的人才,其生產力就能為國家民族帶來活力。當然,對於多國語言人才,特別是中文與英文的需求只會增加,這絕非隨風而逝的潮流之一。我相信,台灣人在全球語言競賽中具有一項優勢──以中文為母語的我們,要掌握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大語言,相較之下輕鬆得多,唯一要做的就是去駕馭僅由26個字母構成文字的英文。這或許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但確實可以做得到。
 
       貿易只是使用多國語言的推動力之一,今日世界上還有一些更複雜且急迫的重大議題。21世紀帶給我們許多嚴峻的問題:氣候變遷、天然資源耗盡、環境惡化、人口密度增加、傳染病、貧富差距加深、以及在缺乏社會防護措施下快速發展的科技等等,這些議題沒有一個是單一國家或地區性的,都是與全球相關的問題,需要靠全球團結來尋求解決方法。
 
       身為21世紀的全球公民,該如何展現我們的能力來共同解決這些問題呢?該如何與其他人類和睦相處呢?當世界縮小為地球村,而大家都站在同一個平面上競爭,我們反而比從前更容易回到宗教狂熱與激烈的國家主義,甚至引發戰爭、仇恨與殺戮。
 
       對全世界的人而言,這是個關鍵時刻,我們應該開始傾聽別人的聲音,展現容納異己的特質,並且學著跨越政治、地理及文化的疆界,與他人的信念和價值觀溝通。「今天,所謂受過教育的人,指的是一個受過國際教育、可使用多國語言且能融合多國文化的人才。」從至高的觀點來看,此話並非言過其實。我們都有機會,也有責任培育能處理本世紀嚴峻議題、能在世界舞台上清楚地發聲且具有說服力的全球公民。我們承擔了很高的職責,因為人類的未來掌握在我們手中。
 
       因此,對於台灣倡議提升國人英文能力的遠見,我要報以掌聲;這項努力不僅對台灣未來有重要的影響,也將影響全球的和平、安全、永續與繁榮。
 
       雖然我在台北長大,但在70年代早期就離開了台灣,偶爾才回來一趟,所以我的想法就算不是外來者的觀點,也可以算是新加入者的觀點。我在很久以前就學會了切勿不懂裝懂,所以我只能從我三十多年來學習語言、擔任大學教授、學校行政人員並致力於國際教育的經驗出發,談談我個人的觀點。
 
       大約在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新的一波教育改革興起。在國際上有波隆納協定(Bologna Accord),透過史無前例、充滿企圖心、不畏艱難的努力,成功統合了歐洲國家的高等教育。就單一國家來看,我們也目睹了領導階層對教育改革的積極,例如南韓,甚至連體制複雜多樣的美國,也像隻巨獸般開始衝向前。 
 
       我相當有幸能在波隆納協定簽訂的早期就參與其中,特別是在一個準備加入歐盟的國家擔任一所大學的顧問。波隆納協定是一項針對全歐洲的教育改革。此協定自1999年起開始籌劃,並且預計在今年完整推行。1999年時,共計有29個歐洲國家的教育部長聚集在義大利波隆納發表聲明,當時可謂為前瞻之舉;該聲明中指出,世界正在改變,歐洲人若要在全球化世界中保有競爭力,其教育系統也必須要跟著改變。這項全面性的改變將以北美的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系統為範本,預計把整個歐洲的學位和課程標準化,把每項學位的研習時間一致化。此外,這項協定還會確保教育的品質,並促進學生在各個領域、學校和國家之間的流動性。 
 
       值得注意的是,波隆納協定現今已有46個參與國,這表示今年歐洲將會成為一個教育聯盟。假如我們相信21世紀是個知識承載的世紀,那麼歐洲正致力在公民身上投資,使其接受高等教育,能在全球各地展現工作競爭力,並且,因為他們具有使用多種語言及融合多種文化的能力,而成為領導人才。
 
       我想要描述一下,當改革的浪潮全面來襲時,身處在一個國家的一所大學之中,所看到的景象是什麼。我在2002年受邀到布達佩斯科技與經濟大學(Budapest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and Economics)擔任顧問時,這所大學很明顯有各種層次的複雜問題要處理:學校內部的基礎架構、政治與文化議題、匈牙利本身的體系問題、以及加入波隆納協定的資格條件。
 
       匈牙利的高等教育系統原先立基於舊蘇維埃的「專門化」作風,一所大學教農業、另一所大學教經濟、再另一所大學教工程…等等。所以,為了符合波隆納協定,匈牙利一些專職院校必須合併,成為廣泛教育型大學。布達佩斯科技與經濟大學即是由具有200年歷史、古老而令人尊敬的幾何水利學院(Geometric-Hydrotechnic Institute)轉型而成;該學院擁有多位諾貝爾獎得主,而最近的魔術方塊發明者Erno Rubik,也出於該校。
 
       這所大學想從顧問團得到的,是一堂美國大學行政管理的速成課。很明顯地,這所大學充滿野心,想要在全球高等教育的競爭中佔有一席之地,尤其是在它的專長領域:科學與工程。 
 
       顧問團跟大學行政部門達成共識,主要策略是確認學校特有的核心能力課程,並以英文授課,吸引最好的學生、研究人員和教職人員前來,進而擴展學校的影響力,並且提高它的聲望及資金來源。那麼這所大學借重的工具是哪兩樣呢?答案是英文和科技。轉眼至今,這所大學的理科學士、理科碩士及博士學位課程都已經採用英文教學;在全校2萬4千名學生中,國際學生佔了5千名。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個恰當的例子。台灣的大學是否渴望在特定學科領域中成為指標性學校?如何吸引優秀的人才?如何廣佈學校課程內容?我們有能力用英語教學嗎?該如何執行?也許這些是值得考量的問題。 
 
       美國的蒙特瑞國際研究學院(Monterey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是一所提供國際政策、商業管理、和語言教育等專業學位的學校,身為該校的校長,我很直接地感受到韓國高等教育的進取心。在我們的筆譯及口譯研究所裡有七種雙語學程,其中最多數的學生群來自韓國。這些學生來此就讀的最大因素,是因為蒙特瑞學院開設的會議口譯課程是全美唯一受到國際認可的。我們的畢業生為聯合國、歐盟及世界銀行等機構提供口譯服務,而且個個炙手可熱。我從我們的韓國學生那邊得知,他們有著高度的入學動機;進入這所學院,除了能取得在知名機構研習的優勢外,韓國政府也在英語學習上給予大量的資助,而且當這群學生完成學業、載譽歸國後,將會得到極好的工作機會。
 
       當然,這些是經由規劃而成的。南韓政府在1994年任命「總統指派教育改革委員會(Presidential Commission on Educational Reform)」,該會在1995年的報告中闡述:「對南韓的高等教育而言,全球化是最急需回應的顯著挑戰之一。」從那時起,英語教育即與國家競爭力畫上等號,而新上任的李明博總統也希望在今年立下一個里程碑,讓英語普遍適用於各類課程。作法是計畫在2013年前聘雇2萬3千名新任英語教師,並在接下來五年內 (註2),為英語教育投注42億美元。
 
       那麼,美國方面又有何作為呢?2005年9月,美國教育部長Margaret Spellings針對美國高等教育的未來任命藍帶委員會 (blue-ribbon Commission),該會在一年後發表了研究報告《領袖的考驗:勾勒美國高等教育的未來 (A Test of Leadership: Charting the Future of U. S. Higher Education)》。此研究毫不猶疑地承認,「現在,許多國家都比美國提供更多高等教育給更多的國民。更糟糕的是,他們超越我們時,正好是教育影響國民繁景最重要的時刻。」這份發人深省的報告在結論當中指出,該委員會將「全球競爭壓力」列為國內的首要威脅。
 
       你們一定注意到了,美國藍帶委員會報告中的措辭與南韓總統委員會的報告內容有顯著的相似之處。唯一不同點在於,南韓的報告書雖比美國早十年發表,難怪南韓有更好的成果。
 
       2006年1月,當時的美國總統布希(George W. Bush)舉辦了一場語言教育高峰會,眾多大學校長到場參與;教育部長Margaret拿語言挑戰比擬於早期蘇聯挑起的人造衛星太空競賽(譯註1),在會議中發表以下談話:
 
       …我們面臨到國內語言人才的嚴重短缺,這對國家安全甚為關鍵。在國內只有44%的高中生學習外語,反觀歐盟國家、中國、泰國、及其他大家可能想都沒想過的國家,如哈薩克,卻強制規定學生要學習第二外語或第三外語。許多學童在十歲前就開始學習外語,長大成人後,流利的外語及純正的口音讓他們比只會單一語言的美國人擁有更強大的競爭優勢,能夠與他國建立新關係、拓展生意…這並非僅是個教育議題,也是個經濟議題,更是公民、社會、國家安全的議題,跟每個人都切身相關。(註3) 
 
       當美國努力拓展外語能力時,中國也積極向前推動英語教育計畫。但中國面臨的問題正如其人口一樣龐大難解:他們有2億4千萬名學童需要教育, 而在12萬名英語教師中,還有許多並非真正精通英語。
 
       看來,在成為多語人才的這波熱潮下,每個人都在找尋神奇的魔彈(譯註2)。如同我的一位同事所言,「他們想要研發一種藥丸,吞下它,你就能流暢地說出想要的外語。」雖然現在的生物科技已有大幅的進展,我們卻還未能走到那一步。不過現在倒是有些方法經過研究證實,能有效減少語言學習過程的痛苦。或許我們該花幾分鐘的時間來看一下這些辦法。
 
       首先,最明顯的策略就是「提早學習」。我們憑直覺都曉得,人類能毫無痛苦地掌握第一母語(至少能掌握口語能力)。目前有超過60億的現代人生活於地球上,而且不需額外學習就能使用他們的母語。如果我們花點時間觀察小孩如何學習使用語言,就會認同這確實是個愉快又值得的經驗。 
 
       但要多早開始學習呢?這是個好問題。事實證明,腦神經細胞修剪 (neural pruning)比我們想像中要開始得早。華盛頓大學腦與認知科學研究所(Institute for Learning and Brain Sciences,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的教授Patricia Kuhl在她參與著作的《搖籃裡的科學家(The Scientist in the Crib)》一書中清楚地提出論證。由於注意到以日語為母語的人在分辨「L」音和「R」音時有其困難,研究專家於是檢驗、監測那些只說日語和只說美語家庭中的嬰兒。在嬰兒7個月大時,他們發現兩邊的嬰兒同樣都能分辨「L」音和「R」音,但是當10個月大時,日語家庭的嬰兒已經失去分辨「L」音和「R」音的能力了。 (註4) 可見,如果沒有持續輸入訊息來訓練寶寶的大腦運作以建立神經通路,小嬰兒就不再發展這項能力了,以至於長大後到餐廳點餐,會把「米飯(rice)」唸成「蝨子(lice)」,這恐怕會令人反胃;或是像我一位日籍朋友在教物理時的親身經驗,他講起「反射(reflection)」和「折射(refraction)」時很容易讓人搞混。  
 
       但是我們不能只教導嬰兒英文,並且等上兩個世代讓這些小孩成長為精通雙語的人,我們也必須幫助成年的語言學習者。我們在語言教學的領域中,還有許多人守株待兔:「如果我們有最好的老師、最好的教材、以及無限時數的課程及練習…」但事實上現有很多有用的例子,可以改進教學方法。比方,在1990年代中期,當我在北美諮議會(the Northeast Conference)擔任理事會員時,我們贊助了一個研究計畫,而其結果是相當具有啟發性的。 
 
       我們把研究人員派出去找尋各式各樣的外語學習者:老的、年輕的;參加一般語言課程(如每周一、三、五早上9~10點上課)、密集加強班(如暑期訓練班)的;參加沉浸式教學課程的、海外學習課程的、以及自修學習者,並且問了他們兩個基本問題:
 
1. 你覺得你自己是個成功或失敗的語言學習者?
2. 你為什麼成功或失敗?
 
       這些受訪者的回答十分坦率,給我們帶來深刻的見解。成功學習者的定義與是否通過某項考試或能夠得到甚麼樣的成績無關。事實上,有很多位受訪者都給了像這樣的回答:「我在法文課得到A或B的成績,但我覺得我自己是個失敗的法文學習者,因為我沒辦法讀、說、聽或寫法文。」對於目標語言具有了解及溝通的能力,是成功學習者的認定標準。我們仔細思考就會知道,對一個學習者而言,可以分辨出哪些是成功學得學科內容的指標,這是相當了不起的事。當然,語言能力尤其明顯,而且就寫在臉上。不管你靠著記下動詞變化得到多少個A,如果你沒辦法理解他人在說什麼,而且在試著表達自己時會舌頭打結,那麼你就知道自己失敗了。同樣的一個問題「你是個成功或失敗的學習者?」,如果把科目換成物理或哲學,我們的學習者有辦法回答嗎?
 
       當我們的受訪者能夠理解、讀懂、說出一種語言時,他們就會認定自己是成功的學習者。雖然寫作的能力有時也會被納入考量,但不是那麼常見。不管使用何種訓練方法、評量工具、或評量成績如何,擁有使用目標語言溝通的能力才是成功的明確定義。
 
       這些學習者自認為失敗或成功的原因正是我們需要的關鍵資訊。他們來自不同的年齡層、不同的性別、在不同的學習環境中學習不同的語言,但他們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卻相似到令人驚訝。
 
       以上事實說明了一件事,語言課程、教科書、媒體、或甚至是科技,都不足以被當作學習者成功的主因,學習者需要有一點火花或是某種吸引力來引發他們的學習動機,使其不斷精益求精,比如某個老師的鼓勵、某個老師的特異言行、有了外國籍的男/女朋友,或是對其他國家的藝術、食物、電影和音樂有特殊興趣…等,就是這些個人獨特的動機,促使學習者「想要」學習語言,也在一開始就註定他們有潛力成為成功的語言學習者。
 
       但是光有火花和吸引力並不夠,還必須要有一個語言環境讓學習者去探索、練習、學習表達自己的方式。像是參加海外學習課程、觀賞外國電影或電視節目、住在母語者社區附近…等,這些情境依需求而改變,但原則都是相同的。這些學習者會想辦法去找到語言資源來滿足他們的需求,保持持續學習的動力。所以,單單只有課堂教學是不夠的。  
 
       舉例來講,美國政府把中文的難度列為第四級,並估算出若一個成年學習者要達到受過教育的中文程度,需要花1萬8千個小時的學習時數,但目前沒有任何一所學校能提供1萬8千小時的語言課程,就算有這樣的課程,也沒有人能負擔得起。顯然,正統的課程完成後,必定要展開課堂外的語言學習。學習語言無捷徑,只靠背誦一些單字和文法規則是行不通的,唯有使用語言去溝通才能真正有所得。
 
       我們的學習失敗者公開發表意見,有些人生氣地大聲疾呼,有些人則默默放棄。再次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回答相同到讓我們難以置信。不過這倒是個好消息:我們知道問題所在了,而且這個問題如出一轍,這些只是得到高分卻還無法將語言用於溝通的學生,並不知道癥結所在,導致放棄語言學習,並認定自己是「失敗的學習者」。對此問題,他們心中有甚麼話想說呢?
 
       他們仔細思考自己的學習經驗,並得出結論道:「我覺得好無聊,」或者「我怕得要死。」學習語言的經驗對他們而言是如此地糟糕,不僅無法讓這些學生學到任何有用的東西,還謀殺了他們的興趣及動力。今日當我們造訪語言教室時,常能見到這種情況:所有學生都安靜且被動地坐著,當教授口若懸河地講解語法時,學生的眼睛都是呆滯無神的。或者是另一種情況:當老師提出一個問題並指名某位學生回答,學生會驚恐到呆若木雞而無法回應;她的臉頰發燙、眼神往下望,並且感到羞愧。這些無聊、害怕、難堪的負面反應,造就了失敗的學習者。 
這個簡單的研究計畫讓我們得到了許多深刻的理解。其中一件重要的事情是,成年人學習第二語言跟小孩子學習母語沒甚麼不同。就某種程度來說,我們的需求就跟孩子一樣;我們需要鼓勵,要聽、要看有趣的事、物,要有人可以互動。我們渴望正面的回應,對他人給予的笑容報以微笑,而在受到恐嚇或責罵時會哭泣或退縮。對我們而言,重新設計一個具有正面肯定意義,切合個別學習者的興趣與風格,符合不同學習者的不同進度,大量使用多媒體,並且具備豐富多變的內容供學習者探索的外語學習環境,這會是一件多難的事呢? 
 
       要擺脫學習環境中的消極面有多困難呢?難道我們不能發佈一條「汝不可威嚇學生,亦不可令其感到無趣也」的戒律嗎?
 
       記得我在中學和大學上課時,也曾有半數的時間被嚇得半死。但我是個好學生,努力讀書,也鮮少在課堂上被當眾羞辱。可是在當時,學習英語是有趣又興奮的經驗嗎?完全不是。我感覺像是走在一條艱鉅難行的窄橋上,試圖通往對面,到達那一片閃爍著領悟、發現和歡樂光彩的彼岸。我們有太多的語法課程,但卻缺乏字彙,也很少有讀物,更不用說是文化了。但現在的教科書改善得更好了,而且透過多媒體、網路、手機和寬頻,有為數眾多的語言學習教材讓我們隨處可得。 
 
       但容許我作一個荒誕的設想: 驅使我們學習語言的最終動力,是否就是語言(在這裡指的是英語)本身呢?
 
       容我繼續往下說明。目前最具爭議性的語言學理論為「語言相對論 (linguistic relativity principle)」,又稱為「Sapir-Whorf Hypothesis假說」,以語言學家Edward Sapir (1884-1939) 及Benjamin Lee Whorf (1897-1941) 的名字為命。他們的理論在上一世紀經過各種不同的讚許、譴責、嘲弄、駁斥,後來又死灰復燃,重獲地位。他們的基礎論點為,語言不只是傳達思想的載具,實際上還能夠型塑我們對現實世界的感知,並且決定我們瞭解這個世界的方式。Sapir和Whorf的支持者相信,因為語言的緣故,說不同語言的人在思想和行為上也有所差異。這是因為不同語言傳承了不同的文化概念與分類範疇,深切影響人類對於自身所感知到的世界進行的認知分類。
 
       舉例來說,「大自然」在不同的文化和語言範疇中就有不同的表示法;因紐特語(譯註3)有許多辭藻可形容雪,而荷皮族語(譯註4)並無時間單位的用法(如:五小時、一年等),他們視時間為單一而具有連續性的時間流。而對於「Sapir-Whorf假說」,我聽過延伸最廣泛的定義是,語言讓思想變為可能,也就是「我說故我想」。 
 
       我並未偏向這場語言爭議中的任何一方,但我相信一個語言社群可以透過該種語言的模式來形塑真實世界的樣貌。當語言背景相似時,使用者會被該語言導向共同的生命經驗或實體證據(physical evidence)。 
 
       我有一段記憶深刻的個人經驗:在1972年10月18日,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雪──不是電影裡的雪,也不是貼在聖誕卡片上的雪花裝飾──我當時是伊利諾大學研究所一年級的學生,那天傍晚從學校走回住家的路上,天空是一片帶著灰藍色的陰鬱,而且寒風刺骨。我當時正跟兩位美國同學走在路上,看到有白色的東西從天空飄下,就對他們說:「啊!你們的傳單也長這樣!」他們又吃驚又好笑,而且無法相信我竟然不知道雪是甚麼樣子。對他們而言,「傳單」肯定不是從天空飄下的。倘若「雪片」和「傳單」這兩樣東西在我們的文化背景中重要性更高的話,那麼我們就需要好好發展語言分類法,才能加深我們對相同的事物的不同感知。
 
       我還有另一項個人經驗,涉及到比「雪片」這件事更加複雜的感受。
 
在蒙特瑞國際研究學院的校長就職典禮上,我請到學院內著名的教授,也是美國文學翻譯協會(American Literary Translators Association) 的會長陶忘機博士(Dr. John Balcom)幫我將一篇中文經典翻譯成英文來與聽眾分享。以下就是將陶忘機博士的原始譯文稍做編輯後的版本: 
 
When the Great Way holds sway, the world exists as one community, in which the people    choose their rulers for their wisdom and ability. Honesty is promoted and harmony cultivated. The people love all others like their parents, and treat all children as their own. Thus the old are cared for until death; the able-bodied are employed; and the children are nurtured. Widowers and widows, orphans and the childless, the sick and disabled are all provided for. Men have their roles and women their homes. People do not waste resource, nor do they hoard it for themselves; they work hard in all that they do, but they do not labor solely for their own advantage.  In this way, there is no room for conspiracy to rise, thievery to occur.  So people can keep their front doors unlocked.  This is the great equality.
 
             相信現在你們都認出這篇文章了。但你們是否也跟我一樣,認為這英文譯本傳遞出與中文原文不一樣的韻味呢?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
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
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
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
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有時候當想法以另一種語言呈現時,也會帶給我們不同的影響;是否因為我們使用另一種語言,而對現實有不同的體驗或解讀?或許因為熟悉中文之故,我看到〈禮運大同篇〉就會聯想到古代的儒家思想,所以感覺既遙遠又抽象。但翻譯成英文後,我聽到的內容卻變得符合時宜。當然,倘若一名譯者能將原文譯為古英文,或許我讀起來的感受又會有所不同;又倘若我沒有在孩提時背誦過中文原文,把她打入自己「先秦文學」的長期記憶庫中,或許我的感受也會有所不同。我的美國聽眾對於早在2,400年前的中國就有人提出如此具有現代性、民主性、甚至社會主義的理念感到印象深刻,甚至震驚不已。而我則因為聽到英語中那些永恆不朽、與「大同」概念相似的現代字眼,而在心中深感激賞,如:民主領袖輪替選舉(democratic general election of leadership)、道德正直(moral rectitude)、社會正義(social justice)、弱勢族群社會福利(welfare benefits for the less fortunate)、充分就業(full employment)、資源分享(sharing of resources)、和平與安全(peace and security)。
 
       回過頭來看Sapir 和 Whorf的學說,我不禁要想:我們是否有言語無法表達的思想和感受呢?是否有些詞彙蘊含的意義對非母語者而言難以理解?是否有些想法因為缺乏描述的字詞而在心中難以成形?或許我們無法明確地回答這些問題,但有一件事很清楚:當我們精通第二種語言,便能在認知上獲得另一層面的富足。我們的經驗並非像是在一張白淨的紙上畫圖,而像是在看立體影像圖 (hologram) ;若將某項經驗用某一種語言詮釋,就會反映出這世界的某一個現實面,用另一種語言詮釋,則呈現出另一種面貌。
 
       或者,就如同查理曼大帝的至理名言──「學習一種新語言,獲取一副新靈魂」。在我們習得一種新語言的過程中,能去感受到自己逐漸增長的知識,感覺到自己成長轉變,變得虛懷若谷、複雜精細、包容忍耐、寬宏大量,感受從不解到頓悟後的眉頭舒展,以及深刻理解和同理心帶來的頷首示意,這樣的回饋是多麼奇妙的機會、贈禮和喜樂。我相信這種收穫,比起在跨國集團或外交使節團中擁有令人稱羨的地位,更是學習英語最佳的回饋獎勵。 
 
       最後,讓我帶你思考一下,人類活得更長壽、更健康、更有生產力的含意為何。
 
       我們通常會用一些抽象的語彙來談論「終生學習」,但試著想像一下:我們學校現在入學的學生,未來很有可能會活到100歲,甚至超過。四年的大學教育在22年的生命中或許看似很久,但在100歲的生命裡卻只占4%的比例。我們已開始聽到「第三階段學習」的說法,意指50歲到75歲年齡層的學習。整體來看,這個學習族群是我們的教育體系所忽略的。我們若能想出合適的英語學習機會,提供給這群人生經驗豐富、才智兼備的學習族群,不僅對國家有利也對個人有益;因為,學習語言明顯的好處就是,它是一種認知的操鍊,能夠幫助我們的腦袋免於老化。
 
       現在正是一個絕佳的時機,給予我們的人民積極正面、有益又有趣的英語學習經驗,讓大家不分老少,都能在全球舞台上運用聽說能力來為成功做準備,也能夠維持並鍛鍊我們的認知能力,獲得第二副靈魂。這並非難事,只是需要一些政治意願、教學訣竅、再加上一些財務資源和持續的努力;有其他國家已成功地促成此事,相信我們也可以。 
 
 
 
 
註釋
 
1. Michael Milken, “The Global Education Market Place” at The Forum for the Future of Higher Education, Aspen Symposium, June 2008.
2. Associated Press post: 17:57:00 01/30/2008, in Global Nation.
3. U.S.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website: http://www.ed.gov/news/speeches/2006/01/01062006.html
4. Alison Gopnik, Andrew N. Meltzoff, Patricia K. Kuhl, The Scientist in the Crib (New York: HarperCollins, 2001), p. 107.
 
 
譯註
 
1. the Sputnik,俄語「人造衛星」,又稱「史普尼克一號」或「人造衛星一號」。1957年由當時的蘇聯政府發射入太空,為歷史上第一個繞地球運行的衛星。
2. magic bullet,來自1971年傳播學理論大師W. Schramm發表介紹的「魔術子彈理論(Magic Bullet Theory)」,又稱「皮下注射理論(Hypodermic Needle Theory)」,意旨藉由一種注劑或子彈射入物體內,立刻具有連鎖反應或大眾傳媒的溢散效果。
3. the Inuit,因紐特人,昔日稱「愛斯基摩人」。
4. the Hopi,荷皮族,北美印第安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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